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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苗俪28岁时,嫁给了自己在出版社的同事刊伟。刊伟35岁,离异,带着个8岁的女儿。大家都说苗俪这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,苗俪自个儿却是甘之如饴。

苗俪与刊伟从同事走向婚姻,始于刊伟离婚后那几年的接触。

刊伟的女儿刊小轩四岁时,他老婆外遇,抛夫弃女,跟有钱情人跑了。这段八卦,在出版社的茶水间、食堂的闲聊中,很是热闹了一阵。

大伙戏谑说刊伟作为一个男人,沉默寡言,不懂风情,实在无趣,他老婆即使现在不跑,迟早也会出轨的。

苗俪没有加入八卦阵营,主要因为她与刊伟同在古籍部,抬头不见低头见,她觉得不好在背后议论人。后来,由于刊小轩闯进她的生活,她与这对父女的关系,毫无征兆地起了变化。

离婚后,刊伟自己带女儿,又要忙工作,又当爹当妈,自然比从前辛苦许多,仅接送女儿上下幼儿园、又赶着点上班这事就够呛。

古籍部的同事除了苗俪都已结婚生子,各有自己的一堆事,顾不上帮刊伟的忙。从某天某个同事无意间来了句“苗俪,你这会反正闲着,就帮刊伟去幼儿园接一下轩轩呗”开始,渐渐地、有些莫名其妙的,照顾刊小轩就成为了苗俪的一份兼职。

刊伟若在忙,苗俪便接刊小轩放学,带到办公室,在特意为她准备的小桌子上放一本漫画书或一副拼图。

刊小轩安静地看书、玩拼图,等着大人下班。工作结束,刊伟父女晚饭无着,苗俪也觉得一个人吃饭无趣又浪费,于是三人一块解决晚饭问题。

偶尔刊伟出差,刊小轩没人照管,苗俪只能将她接到自己家,早送晚接,睡前讲故事,操心天凉加衣、夜里掖被子等琐事。刊伟为了表达感谢,总会给苗俪带份小礼物,还要请吃几顿饭,苗俪找不到拒绝的理由,何况,刊小轩越来越黏她了,见不到她就赌气不吃饭。

从前在苗俪眼里,刊伟确实是个寡言的人,不擅交际,对单位人事升迁也无甚兴趣,每日都沉浸在各种古籍和资料里,自得其乐。现在熟悉以后,这个最初的印象没变,不过她也发现了刊伟对古籍深沉的爱和寡言外表下朴拙的浪漫。

这份热爱原本也是苗俪选择成为编辑的原因,可当刊伟深情地为她朗读《诗经》时,那平素难得见到的丰盛、深沉又热烈的情感,沿着几千年前的古诗词缓缓溢出,藏在中年男人的疲惫中,每每让她热泪盈眶……

两人的感情发展水到渠成,但苗俪深知自己的选择不会受到父母祝福,便和刊伟悄悄领了结婚证。待苗俪父母发现时,除了大发一通脾气,一切都晚了。

苗俪搬到刊伟家,刊小轩最是开心,来来回回帮着搬些小东西,累得一脑门的汗。夜里,苗俪和刊伟坐在露台看月亮,刊伟对她说谢谢,又说对不起,声音湿润、哽咽。苗俪的回应是握紧他的手,用眼神告诉他,他无需对她抱歉,她很幸福。

刊小轩跑过来了,硬生生挤在两人中间,她严肃地看着苗俪,问:“苗阿姨,你现在是我爸爸的老婆了?”

苗俪摸着刊小轩的头,冲她温柔的笑:“是啊,小轩有什么话要跟阿姨讲吗?”

刊小轩低头想了一下,再抬起时,神色中多了份胆怯和期待:“我以后可以叫你妈妈吗?”

苗俪眼窝瞬间湿了。刊伟与她说过,自离婚后,小轩妈妈从未回来看女儿一眼,小轩对自己妈妈没什么印象,很羡慕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可叫,常缠着刊伟给她找个妈妈。

苗俪抱住刊小轩柔嫩的小肩膀,哽咽着:“当然可以,我以后就是小轩的妈妈。”

刊小轩仰起头,整张小脸都在发光,她郑重的叫道:“妈妈。”

“哎!”苗俪郑重的应了声,在她额头深深亲了一下。

刊伟早已红了眼圈,他用手背飞快拭去眼角的泪,展开手臂,搂紧这对母女。

刊伟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,持续了三年两个月。

2

苗俪永远记得,那是五月最后一天,验孕棒上出现了两道杠,她兴奋得心跳加速,将验孕棒看了又看,最后把它放在卧室刊伟那侧的床头柜,准备给他一个惊喜。

结婚三年,苗俪肚子毫无迹象,两人都有些着急。刊伟戒烟戒酒,调理身体的中药苗俪没少喝,连刊小轩也加入了阵营,知道中药苦,每次都会在药碗旁给妈妈放一颗奶糖。

今天是刊伟出差回来的日子,若知道了这个好消息,他指不定多高兴呢。

苗俪看看时间,刊伟这会应该已经下飞机了,她正准备打电话,一个陌生号码进来了。

“喂,您好……”苗俪下意识的摁了接听键,但下一刻,她如遭雷击般,浑身僵住,面白如纸,嘴唇不受控制的颤栗着。

在机场回市区的机场高速上,刊伟所乘的出租车发生了车祸,这会儿正在市医院抢救。

苗俪终于回过神了,抓了手机就冲出门去。

此时正是晚高峰,根本打不到车,路上堵成了一锅粥。苗俪张眼乱瞅,不远处街边的梧桐树下停了一辆共享单车,眼见一个高中男生正在摸手机准备扫码,苗俪不顾一切扑了过去。

“对不起,能让给我吗?我有急事,很急很急……”苗俪脑中也如这晚高峰的街面,沸腾着,已经语无伦次了。

高中生错愕的点了点头,但苗俪已经顾不上他是否同意了,抢了单车,掉头就跨了上去。只是下一秒,高中生便听到了撞车的哐啷声。

苗俪被一辆电动车撞了。晚高峰,车行速度本就不快,若在平时,无非是撞车的两个人互让一步,讪讪且迅速离去,以免阻塞交通。不过现在,由于电动车突然的追尾,单车倒地的同时,苗俪的小腹不经意间狠狠撞上了车把手,随着一阵钻心剧痛,一股热流从身体涌出,苗俪像在悬崖一脚踏空了,晕乎乎直往下坠。

五月最后的这一天,苗俪失去了丈夫,失去了肚中的孩子。

接下来几天,苗俪卧室的窗帘都没拉开,依靠强效助眠药,她整日都在一种如梦如幻的昏睡中度过。巨大的双重的打击,将她击垮了。她回到了最原始的动物本能,躲进黑魆魆的深如洞穴的卧室里,抗拒着外界,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。

在混沌与清醒的意识缝隙,苗俪时常感到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,悄无声息的出入她的卧室。有时她们两人一起站在床边,低头看着她,断断续续的话声也会有一两滴落入耳中。

“俪儿,你这是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啊?”从沉沉的叹气声,苗俪听出是母亲。

一只带着凉意的柔软小手放到了苗俪的额头,苗俪知道那是刊小轩,她趴在苗俪耳边轻轻说:“妈妈,你以前跟我说,难过的时候多睡觉就会好起来,你好好休息吧,我会照顾你的。”

刊小轩稚嫩、香甜的气息吹进苗俪耳中,苗俪的眼睫轻轻颤栗着。

但母亲沉重的叹息再次响起:“孩子,她已经不是你妈妈了,你有自己的妈妈。”

刊小轩的声音中带着不满的尖利:“她是我妈妈!永远都是!”

母亲摇头,再次叹气。

第二天一早,苗俪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,她忽然厌倦了自己的洞穴,走出卧室。

“小轩呢?”苗俪张口便问。

苗俪母亲的眼神有些躲闪:“她……妈妈把她接走了。”

刊小轩妈妈?那个从未露面的女人?苗俪难以置信,瞪着母亲,大声质问:“妈,为什么?为什么你要让她带走小轩。”

苗俪母亲本就很不满苗俪的这段婚姻,现在唯一的想法也是让她快速走出阴影,重新开始,因此她迎视着苗俪的怒意,决定让她认清现实:“苗俪,你凭什么对你妈大呼小叫?你清醒点好不好?现在刊伟死了,刊小轩不回她亲妈那,她能去哪?”

逻辑严丝合缝,苗俪无可反驳。她楞了半晌,牙缝里恨恨的憋出一句:“是你通知小轩妈妈的?”

苗俪母亲不可置否地微耸了一下肩。

嫁带娃二婚男,结婚第3年丈夫车祸去世,继女的去留成难题

3

单位给苗俪放了一个月的假,苗俪只休息一周就上班了,家里没有刊伟,没有刊小轩,空荡荡的,她多一分钟都待不住。

每天除了拼命扑在工作上,以此忘却心中伤痛,楞神的当儿,苗俪会经常看着手机发呆。很早的时候,苗俪就要求刊小轩要熟记刊伟和她的手机号,有任何问题都要记得在第一时间给他们打电话。

苗俪在等刊小轩的电话。可一个月下来,她始终没有听到她记忆中那个稚嫩乖巧的声音。她早先就打过刊小轩的手机,但已经无法接通了。

是小轩妈妈换了她的手机号?她为什么这么做?前面数年都不看自己女儿,现在火急火燎换掉她的手机号,为什么?

这一个问题想不通,苗俪先搁着,另一个问题又立即扑面而来。刊伟刚去世,她就将刊小轩送走,刊伟若泉下有知,肯定会十分难过,她苗俪又成了什么人了?想起这事,苗俪心里就像堵了块大石头,透不过气。

苗俪已经打听到了小轩妈妈在海城的住址,她不是没想过去看刊小轩。可是她以怎样的身份、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刊小轩?一想起这,苗俪便羞愧的无地自容。

还有苗俪父母,三年多前她和刊伟结婚,已经让老俩口失望透顶,现在出了这档子事,父亲又生气又难过,还大病一场,苗俪怎么能再让他们伤心?

……

苗俪在种种思绪中挣扎,浑浑噩噩中,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,当部门选题会上,组长提出“有位作者住在海城,需要就选题当面沟通……”时,苗俪立即就从这种浑噩中惊醒了。

“我去吧。”苗俪仓促打断组长的话。

大家都诧异的看着苗俪,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拘谨的站了起来,恳切道:“组长,让我去吧。”

组长微怔,然后笑了:“也好,趁这个出差的机会,你可以好好散散心。”

苗俪内心一直都清楚,刊小轩叫了自己三年两个月的“妈妈”,不论如何,她都不能将这一页若无其事的翻过去,她必须亲眼看看刊小轩过得怎么样。这是她对自己良心的交代,也是对刊伟的交代。

4

当苗俪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站在门口,看着面前这个漂亮时髦却透着深重疲惫的中年女人,直觉告诉她,她便是小轩妈妈。

小轩妈妈有些讶异的看着苗俪,等苗俪道明来意后,她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,甚至不动声色的换上了些许轻松的神情。

她的热情出乎苗俪的意料,也让她有些无措,在咖啡、水果、点心的环绕中,她抽空打量了这套四室两厅的大平层。装修称得上豪华,处处流光溢彩,视野空阔,与这房子相比,她与刊伟的那套八十平的小两居只能算寒酸。

苗俪的目光在四间紧闭的房门打转,猜测刊小轩住在哪一间。像是回应她的猜测,三个房门陆续打开了,先是一对六七岁的龙凤双胞胎,精致得像两个洋娃娃,再是捏着鼻梁走出来的中年男人,苗俪瞥了一眼他身后那房的摆设,确定是间书房。

小轩妈妈殷勤的迎了上去:“老公饿不饿?我烤了面包。”

双胞胎缠着妈妈要吃面包,小轩妈妈却只顾殷切的看着自己丈夫,像个讨好主子的下人。

那男人淡漠的摇了一下头,目光越过妻子看向苗俪,苗俪站起身正要打招呼,男人傲慢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匆匆一掠,便招呼孩子们开门出去了。

“没事,你坐下喝咖啡。”小轩妈妈搓着手,尴尬的笑着。

苗俪坐不住了,直接说:“我想看看小轩。”

刊小轩的小房间紧邻厨房,原本是个没窗的储物间,刊小轩的到来,小轩妈妈所做的,不过是将杂物往墙角挪了挪,塞进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套桌凳。大白天的,刊小轩的小桌上还亮着台灯。

看着那个伏在桌前的单薄小身体,苗俪眼中瞬间罩上了雾气,呼吸窒住了。

“小轩。”苗俪轻喊。

刊小轩没动,但她的小身体明显绷紧了。

“小轩。”苗俪提高声音。

刊小轩站了起来,转身看着苗俪,昏暗光线中,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
“来,过来,让妈妈抱抱。”苗俪朝刊小轩张开手臂,数年的母女情让她情不自禁。

刊小轩将手反剪在身后,像在努力阻止自己迎上去,她轻声说:“苗阿姨好。”

苗俪像被人扇了一耳光,面颊火辣辣的。她尴尬的收回双臂,不知所措。

不过转眼间,苗俪又振作精神,将大包小包的礼物纷纷拆开,一一拿给刊小轩看。若在从前,这些精美的礼物会让刊小轩扑进她怀里,妈妈前妈妈后叫个不停。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。刊小轩像从老师手里接过试卷的学生,十分礼貌的对苗俪说谢谢。那种冷淡,让苗俪心惊。

“这孩子怕是恨上我了。”苗俪在心中长叹,无奈、无力、无助,种种情绪淹没了她。

可,那是什么?

苗俪一把扯住刊小轩,将她拉到亮光处。刊小轩裤子上有一块发黑的血渍,苗俪一眼认出那是经血。

刊小轩初潮,可她妈妈居然一无所知。一时间,心疼、愤怒在苗俪心里翻涌。

她强压怒火,将刊小轩拉进怀里,用从前母女俩都熟悉的语调柔声说:“小轩,记不记得妈妈从前跟你说过,女孩子长到十一二岁就会来月经,这代表小女孩已经长大了,是青春期的少女了……”

苗俪的温柔终于软化了刊小轩包裹自己自尊心的坚硬外壳,唤醒了以往有爸爸有妈妈的美好记忆,大滴的眼泪从她眼中滚落,她咬紧下唇,点了点头。

“那小轩还记不记得妈妈教你的,怎么使用卫生巾?”苗俪抑制着声音中的哽咽。

刊小轩再次点头。

苗俪从包里摸出卫生巾:“那你现在就给自己换上干净的裤子好吗?妈妈在外面等你。”

苗俪站起身,她的手却被刊小轩攥住了,她仰起小脸眼巴巴看着苗俪,嗫嚅着:“妈妈……”

苗俪楞住。这声满含恳求的“妈妈”击碎了这两个月来无数次的犹豫,只用了一瞬,她便做了决定。

苗俪蹲下来:“想跟妈妈回家吗?”

刊小轩使劲点头。

“那你收拾好东西,等着妈妈。”苗俪擦干了刊小轩脸上的泪。

5

刚走出刊小轩房间,苗俪就在门外看见了小轩妈妈,显然她刚才一直在门口偷听来着。苗俪心里的怒火已经消散了,也不介意她听壁角,她现在琢磨的是,如何说服小轩妈妈让她带走小轩。

不过这件事远比她想象的简单得多。

小轩妈妈看见女儿与苗俪的亲密,几乎是大松了一口气,在苗俪还未提出要求时,便急切的道出了自己的为难之处。

当年,她与现在的丈夫结婚时,便向对方承诺,与过往一切人事斩断联系。现在刊小轩突然闯进她的生活,使她的处境特别被动。丈夫虽暂时没说什么,那不过是在给她时间来解决问题,他的态度是很明确的,他不可能将刊小轩留下。

而刊小轩,性格古怪,从被领回到现在都未开口叫她一声妈妈,与家里所有人都不说话,每天只在吃饭时出来,其余时间都躲在那个小黑屋。刊小轩还有暴力倾向,有一次弟弟不小心摔坏了她的手机,她竟然打破了他的额头。这一切都令家里的气氛越来越难堪,她每一天都度日如年……

小轩妈妈絮絮说着自己的各种艰难。苗俪再度环顾这套近两百平的大房子,四室两厅的豪华大平层,却没有自己亲生女儿的容身之地。而小轩妈妈与她丈夫,明明是已经拥有两个孩子的合法婚姻,却仰人鼻息,小心翼翼,在家中一点地位也没有。

苗俪在心中庆幸,这次她来对了。如果再晚些时日,还不知刊小轩会被糟践成什么样子。

当小轩妈妈带着些许惭愧,期期艾艾说自己愿意支付一部分刊小轩的抚养费时,苗俪看见小轩背着书包,拖着箱子站在门口,朝她的方向喊了声:“妈妈,我们要走了吗?”

苗俪明显感觉到,小轩妈妈神情霎时僵住了。

苗俪微笑起身:“不用了,我和小轩能搞定。”

苗俪朝小轩招手,就像从前无数次她在学校门口接她时一样,也像从前无数次,小轩满面阳光的走过来,将小手塞进她的手里。

小轩妈妈是头一回看见自己的女儿笑,可这笑却不是给她的。

在回家的高铁上,苗俪将刊小轩揽进怀里:“你的手机摔坏了,妈妈没法联系你,可既然你过得不开心,为什么不给妈妈打电话?那样的话,妈妈就可以早早来接你了。”

刊小轩吸吸鼻子,很委屈,“外婆说我应该回到我的亲生妈妈那,不能成为你的累赘。”她仰脸,神情很认真,“妈妈,我会成为你的累赘吗?”

苗俪看着刊小轩,郑重承诺:“永远不会。”

刊小轩回来不久,苗俪发现她与从前不一样了,以往她与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一样,是个会在爸爸妈妈面前撒娇的小姑娘,而现在,才两月不见,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大人。

她自己骑单车上下学,不再让苗俪接送。每晚她写完作业,会将自己的书桌、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,将洗衣篮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,洗好、晾晒。苗俪若加班晚回,家里永远有一盏灯等着她,刊小轩迎到门口,帮妈妈拿包,取拖鞋。刊小轩还学会了做简单的饭,比如煲粥、煮面条、煮鸡蛋。周末,苗俪补觉晚起,餐桌都会摆着热喷喷的粥和鸡蛋。

苗俪父母偶尔会过来。起初他们极力反对苗俪将刊小轩接回来,看她是一百个不顺眼,但老人总归是老人,他们哪顶得住刊小轩一遍遍喊他们外公外婆的亲热劲。渐渐地,刊小轩的伶俐懂事都被他们看在眼里,最后也无奈的接受了现实:也许苗俪命中注定要当刊小轩的后妈,不然怎么小轩亲妈都没法分开她们?唉,认命吧。

有一晚,苗俪加班看稿子,11点左右,肚子饿得受不了,又舍不得花钱买宵夜,准备泡包方便面将就一下。苗俪正要出房,却看见刊小轩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站在门口。

“妈妈,你是不是饿了,我给你煮的面。”刊小轩兴奋嚷道。

苗俪擦了刊小轩额头的汗水,又欣慰又心疼:“你怎么知道妈妈饿了?”

刊小轩脱口而出:“从前妈妈晚上加班,爸爸都要给你煮一碗面条的。爸爸说妈妈怕胖,所以面条只能一点点,但是熬夜要补充营养,所以要加颗鸡蛋,还说妈妈爱漂亮,得补充维生素,所以还必须加青菜……”

刊小轩还在碎碎念,苗俪却已经泪流满面。恍惚间,她明白了刊小轩这些时日变化的缘由:她明白爸爸已经不在了,她应该代替爸爸照顾妈妈,在这个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。

6

苗俪父母接纳刊小轩,并不代表他们会放任苗俪不管。事实上,他们对刊小轩的接纳,附带着他们的条件,即要求苗俪开始相亲,做好进入下一段婚姻的准备。

再婚的事,苗俪现下还没认真考虑过,一来她还放不下对刊伟的感情,另外,从上次被送走的经历,她能察觉到刊小轩内心安全感的不足,她不愿再让女儿伤心。可是,父母的提议,她是不敢也不能拒绝的。不论之前的刊伟,还是现在的刊小轩,父母都给了她最大的退让,苗俪不忍心再违逆他们。

于是,苗俪与父母商量,相亲、再婚的事,等刊小轩小升初以后再说,父母同意了。

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,刊小轩就上了初中。早就蓄势待发的苗俪母亲,此时发动所有关系,可着劲给女儿介绍对象。苗俪扛不过母亲的狂轰滥炸,只要抽得出时间,便会见一见。

相亲的事,苗俪倒也没有打算对刊小轩刻意隐瞒,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,外加工作忙,一来二去,这事就给搁下了。可苗俪低估了青春期少女的敏感。刊小轩很快觉察到了苗俪的异样,再有两次悄悄的跟踪,她发现了苗俪的秘密。

苗俪背着自己相亲,唤醒了刊小轩心中的不安。她不是没想过,苗俪早晚都会结婚的,只是这种想法在她下意识的排斥中,一直停留在遥远的也许永远都不会抵达的未来。

现在,“也许”变成了现实,而且还是苗俪“背着自己”,刊小轩在感觉一种对她的背叛外,还有茫然。如果苗俪真的结婚,有了自己的孩子,那她该怎么办?外婆会不会再把自己送走,就像父亲去世那会儿。她是打死也不愿回到亲生母亲那的,可是,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……

几年前,当刊小轩重新被苗俪接纳,她小小的心里就产生了变化,她知道要想妈妈不在外公外婆面前为难,她就要变成家里有用的人,而不是妈妈的拖累。所以她努力学习、做力所能及的家务……

可现在,刊小轩隐约发现,自己的努力和懂事,在大人的决定面前,并不起多大的作用。她的命运仍和几年前一样,只要一个变故就可能被改变。几年前的变故,是爸爸的离世,现在的变故,是即将出现在妈妈生活中的那个男人。

意识到这一点,刊小轩变了一个人似的,不爱说话,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看着课本发呆。苗俪这些天在加班和相亲之间连轴转,也没注意到女儿的变化。

周四晚上,苗俪好不容易得空,便把父母叫过来,一家人一起吃饭。饭桌上,苗俪问起学校的事,刊小轩懒懒的敷衍了两句,心不在蔫的拨拉着碗里的米饭。苗俪察觉不对,以为她病了,伸手去摸她的额头。刊小轩脑袋一闪,躲开了苗俪的手。

“我没事。”刊小轩闷闷的说。

苗俪母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,神情严肃:“你这孩子,妈妈跟你说话呢,你这什么态度?”从刊小轩再进家门,苗俪母亲对她就比其他做外婆的严厉些,她总觉得刊小轩应该把感恩戴德贴在脑门上。

刊小轩好似没听见外婆的训斥,她默默放下筷子,轻声说了句我吃饱了,便转身回房,留下三个大人面面相觑。

苗俪母亲被拂了面子,更为窝火,开始向苗俪发难:“你说她这什么态度?我就说是喂不熟的狼崽子,你们看看,看看……”

苗俪父亲息事宁人:“算了算了,孩子还小嘛……”

苗俪母亲却趁热打铁:“所以俪儿,你得赶紧结婚,还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可靠,你看你们这半道认的母女,指不定哪天就散了……”

苗俪厉声打断:“妈,你在胡说些什么?”

可是这话,房里的刊小轩已经听见了。她弓着身体蜷在床上,抱着爸爸的照片低声抽噎。门外传来敲门声,平时这个点,苗俪都会送一杯牛奶进来,看着她喝下,才放心的离开。为讨苗俪开心,哪怕有时没胃口,刊小轩也会装作很喜欢喝的样子。但她做乖巧的孩子很久了,今晚想任性一回。

被反锁在门外的苗俪,琢磨着要不要用钥匙开门,犹豫一会后,她放弃了。她隐约猜到了刊小轩情绪反常的缘由,她给母亲新介绍的相亲对象发微信,取消了明晚的见面。

第二天一早,苗俪就发现了刊小轩的红眼圈,她知道小轩自尊心强,便什么也没说。母女俩一起下楼,和往常一样,她亲昵的揽着刊小轩的肩膀,但感觉小轩的反应有些僵硬。

楼下,刊小轩的同桌商栋梁,正推着单车在街边等。他与刊小轩一直都是一同骑车上下学,苗俪见过他很多次了。

“苗阿姨早。”商栋梁礼貌的打招呼,转而盯着刊小轩的红眼圈看了几秒钟,笑嘻嘻道:“刊小轩,你眼睛让蜂蛰了?”

刊小轩不说话,低头推着单车往前走,商栋梁急忙跟了上去。

“小轩,妈妈下午接你放学。”苗俪在刊小轩身后喊,她打定主意晚上要和刊小轩认真谈一谈,但她的声音很快被沸腾的早高峰淹没了。

整整一上午,苗俪莫名焦躁,脑子里老晃着刊小轩的影子,总觉哪里不对劲。像是为了印证她的预感,下午三点,刊小轩班主任的电话打了进来。

刊小轩和她同桌商栋梁,两人不见了。

7

苗俪跌跌撞撞赶到学校,在班主任办公室,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个正坐着看报纸的中年男人,身材高大、修长,戴个眼镜,很斯文的样子。苗俪猜测是商栋梁的父亲,尽管以前在家长会上,他从未出现。

男人站了起来,朝苗俪伸出手,那是一双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大手。苗俪记得刊小轩说过,商栋梁的父亲是个骨科医生。

“我是商栋梁的父亲,我叫商宇宙。”男人朝苗俪笑笑。

商宇宙,商栋梁,这对父子的名字可真够奇葩的,但此时苗俪哪有心思想这个,她疲惫又焦急,心里全是刊小轩。

她敷衍的回握了一下商宇宙的手,“我是刊小轩的妈妈苗俪。”她抬眸看了一眼他脸上的悠闲神色,不禁好奇心大起,不自觉的补了句,“孩子离家出走,你就不担心?”

商宇宙苦笑着咂嘴:“我那小子逃学,也不是一回两回了……”

苗俪急忙打断:“那你知道他们在哪……”

苗俪眼中的急切和焦虑,让商宇宙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他手指挠挠太阳穴,小心的说:“也许吧,不过我也拿不准,那小子手机关机了。”

“小轩的手机也打不通。”苗俪喃喃自语,跌坐进椅子,她双手抱头,轻轻抽噎着,“怪我,都怪我……”她意识到刊小轩发现自己在相亲,一定是以为自己不会要她了,才会离家出走。

苗俪的过度反应让商宇宙有些慌乱,看着桌上的纸巾,不知是否该拿给她。

门口传来班主任中气十足的声音:“商医生真是个大忙人哪,两次家长会都没看见你。”

商宇宙搓着手,讪笑着:“上两次都是临时有急诊,走不开,老师放心,以后、以后家长会我一定按时参加。”

班主任扶了扶眼镜,长长叹口气,显然她觉得商宇宙这样的家长已经无可救药了:“正是因为你们这些当家长的不负责任,不愿走进孩子心里,才会造成家长与孩子之间的隔膜……”

据苗俪对这位班主任的了解,若不加阻止,她会一气呵成训话两个小时,她忙打断:“老师,现在当务之急,是找到俩孩子。”

商宇宙也附和:“对对,我那小子每回逃课都会去郊区他爷爷的老院子,我们决定去那瞧瞧。”

苗俪瞥了商宇宙一眼,他神色坦然,好像两人确是商量过的。

班主任一挥手:“那就赶紧去吧。”

两个小时后,苗俪果真在郊区的一处农家院落中找到了孩子们。

院子里树影森森,花果蓬勃,一派盛夏的盎然生机。树荫下的秋千上,刊小轩和商栋梁并排坐着,跷着腿,晃晃悠悠,两人手里各自拿着根黄瓜,好不自在。

自己急得火烧火燎,刊小轩却在这悠闲的啃黄瓜,苗俪怒火攻心,冲进院子,尖着嗓门质问:“小轩,你在这做什么?”

刊小轩楞住,下意识的把黄瓜藏在身后。

商栋梁是班级有名的捣蛋鬼,成绩又差,是帮扶对象,班主任便将他调到刊小轩旁边,让她帮他进步。也真是一物降一物,自从做了刊小轩的同桌, 商栋梁安分多了。两人很快成了每天一起上下学的好朋友,刊小轩每有心事,也会说给他听。

今早刊小轩顶着红眼圈到学校,整个上午都蔫蔫的,商栋梁得知她不开心的缘由后,就带她乘车到了爷爷奶奶生前的院子。这也是刊小轩从小到大第一次逃学。

“你怎么还学会逃学了?跟谁学的?”苗俪一面捋着袖子,一面走近,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,刊小轩本能的瑟缩着。

“你手机还关机?你是想急死我?你下次还敢不敢这样?敢不敢?”

苗俪伸手去拉刊小轩,小轩往后退了一步,她旁边的商栋梁直接挡在了她的前面。

“阿姨,刊小轩逃学是不对,但您欺骗她,是您有错在先。”商栋梁挺着胸膛,表情严肃,一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大义凛然样。

苗俪噎住,她没想到这个小家伙会替女儿抱不平。

商栋梁没给苗俪反应的时间,继续义正言辞:“如果您不瞒着她去相亲,她也不会伤心,所以说您应该先向刊小轩道歉。”

苗俪清晰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,她的脸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,说话都结巴了:“大、大人的事,与你、你们小孩没、没关系……”

可商栋梁一句话就怼了回去:“您给刊小轩找后爸,就跟我爸给我找后妈一样,怎么不关我们的事?”

苗俪轻咬发干的嘴唇,僵硬的转过身,向商宇宙的投去恼火的目光:你儿子带我女儿逃学还有理了,你就不管管?

商宇宙这才拎着根黄瓜,懒手懒脚的走过来,这厢三个人都望着他,不知他会说什么。

“差不多该吃晚饭了,你们看这一院子的蔬果长得多好,我们做饭吃吧。”商栋梁说。

苗俪气结。这对父子可真是活宝。

商宇宙拿黄瓜打了一下商栋梁的脑袋,再要打时,商栋梁机灵的躲开了,他索性将黄瓜在衬衣上蹭了蹭,折成两段,将一段递给苗俪,笑说:“这会回城堵得慌,不如晚点再走,再说,他俩估计也饿了。”

从昨晚开始,刊小轩就没好好吃饭,这会肯定很饿了。苗俪迟疑片刻,慢吞吞接过黄瓜:“也行。”

商宇宙啃了口黄瓜,大声吆喝:“商栋梁,要想不被惩罚,就将功补过,勤快点,摘菜去。”

“得勒。”商栋梁拿着竹筐钻进菜园,还回头招呼刊小轩跟他一块儿。

苗俪抬头环顾这个清幽的小院落,却感觉有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,她扭头去看,那个商宇宙正环抱着胳膊,很八卦的瞅着自己。

“如果您不瞒着她去相亲,她也不会伤心,所以说您应该先向刊小轩道歉。”

苗俪忽然想起了商栋梁的这句话,她咽了口唾沫,却发现嗓子眼发干,一时间浑身上下都不自在,有些后悔答应留下吃晚饭。

8

从商栋梁口中苗俪得知,这院子是他爷爷奶奶退休后,用一生积蓄买下的,每天侍弄这些花草、蔬果,老俩口过着惬意的晚年生活。

商宇宙离婚后,独自带商栋梁颇有些艰难,便将他送到了这里。商栋梁跟着爷爷奶奶度过了整个小学时期,祖孙仨感情很深。读初中后,商栋梁回到市区跟着商宇宙,但一有机会就逃学回来看爷爷奶奶。

两个月前,两位老人在睡梦中双双离世,现在这院子里,他们生前种下的蔬果兀自热热闹闹生长着,丝毫没察觉它们的主人已经永远离开了。

苗俪坐在秋千上望着夜空的几粒疏星,想着人世的无常,很是感慨。

“开饭啰。”商宇宙在厨房门口招呼。

桌上满当当摆着五个菜,苗俪没想到,商宇宙一个大男人,做起饭来,比她还利落。四人落座,商宇宙忽然想起了什么,又转身出去,片刻后,他带着一瓶红酒回来了。

苗俪讶异:“我们一会儿还得回城呢。”下午她是坐商宇宙的车过来的,回城的话还得仰仗他。

商宇宙好整以暇的看着苗俪,似早就设计好了答案:“我想了一下,明天不是周六嘛,既然来都来了,索性过完周末再走吧。”他抿嘴悄悄笑了笑,抬头时又是一脸严肃,“再说,这俩小鬼头逃学的深层次原因和心理,我们不是也要花时间弄清楚?”

吃得正欢的刊小轩和商栋梁,瞬间低下头,愁眉苦脸。

“不过呢——”商宇宙故意拉长语调,两个问题学生又抬头,眼巴巴的看着他。

商宇宙看看苗俪,又看看俩孩子,“这附近的春山,这时节露营最好,我们不如来个亲子游,一边野餐、钓鱼、徒步,一边反省如何?”

“耶——”刊小轩和商栋梁击掌,雀跃不已。

商宇宙的这些话,到底几个意思?用意何在?苗俪不禁认真的看了他一眼。他正给俩孩子夹菜,侧脸的微笑看上去温暖、舒心,是个好父亲的样子。

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,商宇宙倏地回望过来,浓眉下、略带笑意的眼睛,大胆的凝视着她。苗俪忽又觉得嗓子眼发干,她不自在的拢拢头发,低头吃饭。

天完全黑下来了,四周黑魆魆的,一片深沉的幽静,苗俪这会儿就是想走,怕也很难叫到车了,何况刊小轩很久没这么开心了,若是固执要走,怕是会让她伤心。苗俪打定主意这个周末全部用来陪女儿。

此时,俩孩子在房里玩游戏,商宇宙在厨房收拾,苗俪有些无聊,再次坐在秋千上,望着夜空出神。四周真静啊,没有市区的喧嚣,只有虫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。苗俪意识到,这个静谧、惬意的周末,她会一直记在心里。

身后传来脚步声,苗俪听出是商栋梁,那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倏地又出现了。真是奇了怪了,苗俪挺了挺腰,刻意调整了一下坐姿,像是要迎接一场战斗。

一只红酒杯递到苗俪眼前:“这么惬意的夜晚,没有红酒搭配岂不是浪费。”商宇宙笑望着苗俪。

苗俪有些迟疑,商宇宙却丝毫不觉尴尬,继续用一种大胆、坦诚的目光看着她。

苗俪接过酒杯,低头抿酒,避开商宇宙的凝视。可她没想到,他的下一句话,让她差点把嘴里的红酒喷了出来。

“所以,你确实在相亲?”商宇宙直截了当的问。

所以,商栋梁的话他一直都记着?

苗俪喉咙里咕咚一声,她强行咽下酒,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,咳得她眼泪都出来了。

好不容易咳嗽停了,商宇宙对这个问题却紧追不放:“不过,我想你应该还没遇到合适的人吧?”

苗俪攥紧杯子,呆望着商宇宙,像是没听懂,可她那木讷的表情已经招供了。
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苗俪明知这个问题很傻,还是问了。

商宇宙得意的耸耸肩,神秘的笑笑:“你浑身上下都散发出‘我是单身’的气息。”

苗俪:“……”

酒精似乎让她的脑子变迟钝了,对商宇宙给出的回答,她三分迷惑三分茫然,好像在有点承认商宇宙这个说法的同时,又不甘心就这么认怂,难道自己表现的就这么迫不及待?最后四分是忐忑,她拿不准他只是调情还是在试探。

她这个呆呆傻傻的神情,让商宇宙大笑,他貌似终于松了口气,瞬时情绪大好,他碰了碰苗俪的酒杯,一口喝干自己杯中的酒。苗俪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,又不敢妄加猜测,毕竟他们才认识几个小时。

不过这个答案在第二天夜晚就揭晓了。

9

周六早晨,苗俪被鸟鸣吵醒,那些鸟儿雀儿的都前赴后继的飞到窗前,磕磕的啄窗框,又欢快的叫,似乎它们的任务就是吵醒苗俪。

苗俪感到些微的头晕,奇怪,自己不过喝了三杯红酒,竟然还宿醉了,苗俪挣扎着起床,走出房间。院子里码着一堆东西,有帐篷、折叠椅、渔具、锅碗瓢盆,刊小轩和商栋梁正兴冲冲帮着商宇宙,将这些东西塞进后备箱。

“妈妈,你怎么才起来啊,我们都要出发了。”刊小轩的声音中有藏不住的兴奋。苗俪想起,刊伟去世后的这几年,她忙得脚不沾地,都没有机会带她进行这种真正的露营。

“抱歉抱歉,我马上就好。”苗俪胡乱扎了头发,又找自己的洗漱用品,一时都有些手忙脚乱了。

车子发动时,后座上俩孩子就像郊游的小学生,扒着车窗兴奋的看着沿途风景,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。而前座上,商宇宙开着车,目不斜视,副驾驶座的苗俪随时满足他的一些小需要,递纸巾、递水杯……这怎么瞧,都是一家人出游嘛。
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那种不自在就回到了苗俪身上,她直挺挺坐着,似乎这种生硬的坐姿能清除掉弥漫在车中的莫名其妙的暧昧,将她和商宇宙的身份调整到同学家长的正确位置。不过,商宇宙根本就没打算让她得逞。他的墨镜下露出一缕坏笑。

“昨晚睡得好吗?”商宇宙问。问话很随意,但他的声音中带着情侣间理所应当的亲密,让旁人听来,会产生一种很自然的错觉:他们昨晚当然是睡一起的,不然呢?

苗俪果然懵了。“很、很好……”她结结巴巴的说,目光从后视镜飞快的看了一眼后座俩小家伙,真好像是有些心虚。

看到苗俪无力招架的样子,商宇宙的心情就像后座俩孩子一样,雀跃不已。他心下已有七八分的把握了。

徒步一整天,傍晚在春湖边扎营,支锅造饭,四个人都累瘫了。饭后是各自的闲暇时间,俩小家伙早不知道溜哪去了。苗俪坐在湖边草地,望着暮色中荡漾的碧波,晚风徐徐,浑身的困乏一扫而空。

一罐啤酒递到眼前,仅凭那欺近的消毒水的隐微气息,苗俪便知道是商宇宙。

“谢谢。”苗俪接了啤酒。

啤酒是冰镇过的,入口以后,感觉浑身都透着凉意,苗俪一口气喝完了整罐啤酒,喉咙里还冒出了个嗝。苗俪扭头,发现商宇宙正看着她。

“怎么了?没见过女人这么喝酒?”苗俪有些好笑的问。面朝湖泊,身靠山野,商宇宙注视的杀伤力被广阔的空间和暮色稀释不少,何况苗俪此时四肢百骸都在享受明月清风的洗涤,身心放空,情商好像也跟着退化了。

“我也是单身。”商宇宙很认真的说,在“也”字上加重了声音。他打定主意要将这个话题挑明,今晚无疑是最佳时机。

“嗯,你儿子说过。”苗俪随口说,又从身边摸起一罐啤酒,噗的一声拉开,她饮了一口,从啤酒罐上方看着商宇宙,有些莫名其妙,“怎么了?”

商宇宙怔住,好像一脚踏空了,早间在车上他还有的七八成把握,被此时苗俪无所谓的态度一下就给击垮了。

“没什么。”商宇宙说,灌下一大口酒,冰凉的液体混着淡淡的失落一路滑下喉咙。这么明白的暗示,她都不接招,只能说是自己一厢情愿了。中年人的自尊有时非常脆弱,进攻与放弃有时不过是一瞬间的事。商宇宙知道自己不会再提这个话题了。

两人都没说话,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。

商宇宙的反应,苗俪很满意。她双手抱着膝盖,将脑袋埋进臂弯,双肩和后背发出轻微的颤栗,片刻后,臂弯里传出咬着牙刻意压抑的笑声。

苗俪抬头,看着商宇宙。她脸上那种感觉很好玩的表情,商宇宙立即读懂了。“你捉弄我!”他嚷道。

“怎么?只准你一次次捉弄别人?”苗俪笑,一副你终于也栽在我手上的得意。

商宇宙忍不了了,伸手去拉苗俪,她起身要跑,却被他扑倒在地。两个中年人就像俩孩子,在草地上滚成一团,被明月清风洗涤过的凉爽的身体,瞬间变得灼烫了。

二十多岁时,在性格内敛的刊伟面前,苗俪通常都是个举止持重的年轻女人。现在三十多岁了,在开朗、热情的商宇宙面前,她感觉自己有时倒像个小女孩了。

可不管怎样都好,都是她真实的自己。

10

中年人的爱情,少了少男少女之恋的那份朦胧美,可因了他们的人生阅历,也才能避免徒劳的在朦胧里打转(主要他们也没这个时间瞎耗),通常来讲,一两次的见面,一两天的相处,大抵就能确定两人的心意。

中年人的爱情,心动是前提,合适最关键,这也是苗俪与商宇宙决定交往的重要因素。不过,他们都商量好,暂时不公开两人关系,谁也摸不准刊小轩和商栋梁会不会为此事再次离家出走。至于拿下他们的策略,只有一个法子:潜移默化。

从这以后,只要周末两家都有空,苗俪和商宇宙都会以亲子游为借口,带着刊小轩和商栋梁进行短途旅行。周五晚到郊区小院,住一晚,周六在周遭各处风景地徒步,周日打道回府。

刊小轩与商宇宙,商栋梁与苗俪,关系都进步不少,从以前的同学爸爸、同学妈妈,变成了亲昵的商叔叔、苗阿姨。周五晚上在郊区小院,饭后照例是俩孩子写作业的时间。餐厅小方桌上,刊小轩给商栋梁讲数学题,时不时用笔敲一下他的额头,伴随着商栋梁不满的埋怨:怎么这么难啊?怎么还有这么多啊?

客厅的沙发里,苗俪和商宇宙假装看电视,起初一本正经的保持着距离,见外面没什么动静,两个肩膀渐渐靠拢,十指相扣,有时脑袋也会情不自禁凑在一起,却总能在俩孩子走进客厅的刹那弹开。

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两个月过去了。

这个周日,商宇宙值班,苗俪赶到他医院附近,与他一起吃早饭。吃饭时,他提起了向俩孩子公开他们关系的事,这是最近他第三次提起这茬了。

“最近你怎么老提这事,我都说过了再等等。”苗俪撑着额头,有些恼火,昨晚她加班看稿到凌晨,今天一早就赶过来陪商宇宙吃饭,她可不想大早上的听他唠叨这事。

“我知道你昨晚加班很累,但如果我们在一起,你就不用天天两边跑了对不对?”商宇宙心疼摸着苗俪的手。

“你说来说去,还不是一回事。”苗俪不耐烦的抽回自己的手,她不喜欢他向她施压,因为这事本身就一直沉沉的压在她心里。

“我知道你在担心小轩,担心她与你疏离,可那是从前,现在小轩13岁了,又那么懂事,她会理解我们的。”商宇宙皱眉,耐着性子解释。

苗俪的声音高了起来:“就是因为她太懂事了,她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,她心里委屈,也不会跟人讲。”刊小轩上次离家出走还只是两个月前,那次是她和商栋梁一起,可如果没有这男孩呢?苗俪想起就后怕。

“那我们怎么办,一直这样下去?吃个早饭都要偷偷摸摸的?”商宇宙的声音也高了。

“再等等……”

商宇宙倏地站了起来:“我看你就没打算与我好好过。”说完转身就走。

苗俪无奈的叹气,她心中知道,这事不能久拖,不然就会影响她与商宇宙的关系。因此中午在饭桌上,她试探的说起了商宇宙。

“小轩,你觉得商叔叔人怎么样?”

“很好啊,我很喜欢。”刊小轩扒着饭,一面刷视频,一面心不在蔫的说。

“那……”苗俪抿抿嘴唇,斟酌着措辞,“如果妈妈与商叔叔在一起,你……”

“妈妈!”刊小轩忽然尖叫了一声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这不是商叔叔工作的医院吗?”刊小轩捂着嘴,满脸惊恐。

苗俪接过手机一看,视频中,一个拿刀的中年男人已被保安摁在地上,可地上到处都是血。

她要失去商宇宙了吗?就像失去刊伟?

苗俪心脏狂跳,几年前刊伟车祸那天的记忆,陡然回到脑中。她拿起手机拨打商宇宙的电话,可她手抖得厉害,手机都拿不住。

“妈妈,我来打。”刊小轩帮苗俪把电话打出去,可是一遍又一遍,始终无人接听。

苗俪浑身发着抖,好像独自站在漫天风雪的暗夜中,她被几年前的记忆攫住了,她哆嗦着看着刊小轩,眼中盛着小轩从未见过的恐惧。

“走,马、马上去医院……”苗俪刚站起,整个人却支撑不住,崩塌性的垮下去,大滴大滴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滚下来。

刊小轩从未见过自己妈妈如此脆弱,即便几年前父亲去世,她流产了,在葬礼上,她都一直顽强的支撑着,抱着她,安慰她。

就在这一瞬间,刊小轩意识到了,妈妈需要她。

“妈妈,我们去医院,马上就去。”

刊小轩无比镇定,冷静。她扶着苗俪,拿着手机、钥匙,下楼打车,跟司机沟通,扶着苗俪下车,进医院,向人打听商医生。护士只说了句商医生在手术室,便匆匆走开了,医院里乱成一团,没有人能说清具体情况。

刊小轩扶着苗俪在手术室外的蓝椅子上坐下,搂着她的肩,就像从前许多时候苗俪搂着她。

两小时后,手术室的门开了。

刊小轩眼睛一亮,她无比惊喜的叫了声“商叔叔”,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,她抹了一把,又兴奋的冲苗俪高嚷:“妈妈,是商叔叔,叔叔没事,他没事……”

商宇宙摘掉口罩,满脸歉意的走过来,蹲在苗俪跟前,握住她的手:“抱歉,同事受伤了,刚才在手术,情况紧急,来不及通知你。”

眼泪扑簌簌的滑下来,苗俪软软的扑进商宇宙的怀里,泣不成声。

刊小轩这会才允许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埋怨:“商叔叔,妈妈刚才害怕极了,我也好害怕。”

商宇宙的眼睛也润了,他没想到这对母女会为他急成这样,他替刊小轩擦了眼泪,摸着她的头,就像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女儿,他哽咽着:“小轩,你做得很好。”

刊小轩记得妈妈在饭桌上说的话,“如果妈妈和商叔叔在一起……”

刊小轩已在心里给出了答案:妈妈,我愿意,我希望你幸福。(原标题:《半路母女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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